西大陆安塞尔,秋意渐浓。
莱昂看着木窗外,落叶纷飞的街道显得有些萧索,寥寥无几的行人在冷风中行色匆匆。
他面色木然,双瞳中没有神采,下颌遍布着的稀松胡茬更将整个人的风貌衬度得有些颓废。
他就那么静默地坐在窗边桌旁,纹丝不动,像是块石头一般僵硬。
“我听格莱丝说,你已经在这儿坐了一天了,不吃不喝不睡。”
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宽厚的背后响起。
莱昂回过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个瘦小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步态永远都是异常稳健,像是钉在地上的老人。
“……诺夫先生。”
莱昂开了口,人高马大的青年嗓音却沙哑得可同对面那满头斑白的老翁一争长短。
……都是命啊。
看见莱昂的模样,亦是看见记忆中祸福相依的两兄弟,如今仅剩一人憔悴的场景之后,老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孩子垂危之际,在最后一刻赶回到这个偏僻的老家,赶回到他弟弟病榻前的莱昂,少年老成的哥哥身上沾满了硝烟和血腥味儿,停脚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骏马吓走了来凑热闹的野狗……
他又想到,二人刚搬来这个镇子时,哥哥对谁都不冷不热,而根本就是个小娃娃的弟弟则对谁都能倾尽温柔地露出笑容。
哥哥没有长留,他说要去外面闯荡,赚钱给自己的弟弟治病。
一去就是十二年。
他不定时寄回来的金币袋子越来越鼓,他的弟弟越长越大,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
等到哥哥再次回到小镇时,已经变了模样。那个曾经内向的男孩儿如今玄衣负剑,不怒自威,身上的血味儿和煞气隔着老远就能钻进人的鼻孔。
这次他不用再躲着小镇的人,小镇的人开始主动疏远他。可他在见到自己的弟弟时,温柔依旧。
但十二年未见,只能用书信互通思念之情的两兄弟重逢后却开始吵架。因为聪慧的弟弟察觉到了自己的哥哥是靠什么赚到那多钱。
“哥,我的病治不好,别再为我一个废人干那些危险的事了。”
“治不好也得治,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二人没有达成一致,最终哥哥留下了大笔的钱,再度离去。
此一去便是永别。
老诺夫望着那双失焦的瞳仁,欲言又止。
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两兄弟。哥哥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为了快速筹到钱去治公认的不治之症,一头扎进了地下世界。
弟弟则善良得过了火,总是温柔对待着遇见的所有人,说是天真,他却又比谁都能认清现实,认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残酷现实。
“那丫头呢。”
待老诺夫回过神时,莱昂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老人皱起了眉头,他想到了自己孙女儿那哭红的眼。
克罗温去世,会有许多人对此感到悲伤。这其中便包括和他一块儿长大的格莱丝.诺夫,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儿。
老诺夫中年丧子,格莱丝对父母的实感仅限于她幼时被二人抱在怀里的那份温暖。但克罗温的到来使她有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哥哥可以依赖。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面色苍白的病弱少年用那始终未便的,仿佛可以包容天地万物的柔和目光看着格莱丝从一个爱流鼻涕的小萝卜头出落得亭亭玉立。
少年从小到大,每一个犯病后痛苦得辗转难眠的夜里,他那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都会被格莱丝捂进她的胸口,最贴近温暖跃动的心脏之处。
少年痛苦,老诺夫便唉声叹气,女孩儿便流泪。
而这时,少年又反过来强撑着露出笑容,安慰别人。
“没关系,哥哥一直寄钱回来,可以买很多药,我的病很快就能好。”
“在楼下,克罗温的棺旁边。明天死者入土,她要陪克罗温最后一程。”
是啊,每次那孩子犯病躺在床上呼哧带喘,格莱丝都是寸步不离守在床头的。
老诺夫一边想,一边悲哀地晃着脑袋。
他看到莱昂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了身子。那挺拔的身躯立的笔直,连一丝一毫的晃动都无。
老诺夫知道面前的青年马不停蹄地奔波数个昼夜不眠不休,而且直到现在都粒米未进。
足以让常人崩溃的严苛现状,莱昂作为当事人却像是恍然未觉一般。同老诺夫相顾无言片刻便提了那本来是格莱丝端给他的粥盒,道了句“我去看看她”便下楼去了。
这可不是单纯的因为悲伤过度导致自我封闭了对外界的感知。这能和北境蛮人媲美的身体素质,天知道那不为人知的十二年把他变成了什么人——或者说,把他变成了什么?
都是命啊。
望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一团乱麻的老诺夫叹了口气,抬起干枯的指头,拭着他又酸痛起来的眼角。
格莱丝从浑浑噩噩中醒转之际,正是赶上夕阳西下。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一直在做噩梦。
梦里,她一直爱慕着的克罗温哥哥龇牙咧嘴翻着眼球,面目狰狞得可怕,一边吼着“我不要你了”一边朝她步步紧逼。
那模样实在是像犯了疯病。于是她惶急的一边迎上去,一边大喊着“克罗温哥哥”。
当她将要碰到克罗温时,他却消失了。于是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结果发现自己身边都是某种粘稠翻腾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黑色的木板,上面遍布着细小的毛刺。
她像触电似的坐起身,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一副半人高的木板箱。那上面用白漆工整地刷着一些祈祷词,还有一个同样工整的圆。
这是克罗温哥哥的棺材,他就躺在里面。
“……啊……啊啊啊……!”
令人绝望到撕心裂肺的现实如同最暴烈的风一般吹散了少女脑中余留的倦意。鼻头不受控制地泛酸的她本能地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低吟。
她的嗓子已经哑到哭不出来了。
“醒了?”
一个暗哑的声音从格莱丝脑后传来。少女泪眼婆娑地转过头去,便看到了一个站在窗边,面如死灰,黑发金瞳的男子。
那容貌同自己的克罗温哥哥有几分相似,可与窗外的夕阳争辉的金瞳也是如出一辙的模样。而格莱丝的视线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便发现它定定地跨过自己,死盯着克罗温的棺材。
“莱昂大哥……!”
少女慌张地站了起来,然后暗责自己竟然趴在人家弟弟的棺木上睡觉,太不敬人。
莱昂没有看她。尽管格莱丝就站在他的眼前,但她能感觉出来那毫无情感波动的视线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了空气,穿过去后才附到克罗温哥哥的棺木之上。
不安在一瞬间压过了悲伤。
莱昂,克罗温哥哥的胞兄。每当克罗温哥哥一脸憧憬地和格莱丝讲起他,或是克罗温面露幸福的笑,看着自己哥哥寄来的信时,抱着爱屋及乌的小女儿心思,格莱丝总会想那个同自己已有十年素未谋面的害羞大哥,究竟会变成怎样完美的翩翩公子。
但在一年前,莱昂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被镇民恐惧的昔日少年将少女的臆想击得粉碎,那个男人只肯对自己的弟弟露出笑容,但同别人相处时,他那眼神里永远抹不掉的戾气只让格莱丝觉得浑身发凉。
某一夜,她听到了兄弟二人的争吵,第二天,莱昂不辞而别。
“我没想到哥会变成这样,是我害了他。”
在那之后,克罗温哥哥那澄澈如水的眸子便掺了忧闷。
格莱丝再见到莱昂,是在三天前,克罗温永远睡去的日子。
当时,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的衣饰还有他配在腰间的一把剑上,通通染了大片刺目的暗红;同他一起冲进屋子的一股浓郁腥味儿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肮脏污秽的红色是什么,直到克罗温咽气,她便除了悲伤什么都不再顾得上。
但现在,直面那金瞳中刺出的空泛视线让格莱丝再次体会到了那种令人寒毛直竖,就像是被饿了七天七夜的野狼盯住的滋味。
格莱丝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棺材,就好像克罗温仍能一脸体贴地给她鼓励似的。
“趴在棺材上,不可能睡好,你该休息了。”
在莱昂那阴晦嗓音的加工下,哪怕是这样一句普通的话听上去都像是某种尖刻的讽刺。
少女生不起反抗的心思,扬手拭去淌到腮下的泪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
莱昂坐在之前格莱丝坐的椅子上,在昏黄的烛火中望着那具棺材。
里面装着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剑。而在明天,这两个相当于是自己人生支柱的存在就会一块儿埋入黄土,从此不见天日。
莱昂一边看,一边默默地回想着。他从兄弟俩初到这个小镇的光景想到一年前的那次吵架,从老诺夫粗糙的手想到自己弟弟和老诺夫孙女儿的第一次牵手。
想着想着,他便发现自己关于弟弟的记忆断代得严重。他只能想起二人小时候的事,以及一年前自己回到这里时,逗留的那几天所发生的事。
还有克罗温临终前,吊着口气捏着他的手让他从良的事。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因为在别的时候,他从未陪伴在他的弟弟身边。
用这个事实煎熬着自己内心的哥哥,愣愣地望着那具在温暖的烛火中仍旧显得无比冰冷的棺材。
他意识到了关于自己弟弟的回忆,终于在此刻又多了清晰的一帧。
他也意识到了,这是最后的一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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